原標題:想像美好:中文網絡耽美同人寫作中的性別
題註:某位男明星在談及粉絲為自己組CP時說:“我們沒有你們想的那個方向,但我們的情誼更深。你們願意想像美好也是很好的。”

同人文的作者和讀者以女性居多,因此同人作品大多是以男性為主角,描述同性愛情及情色關係的小說。此類作品被稱為耽美同人,或BL(Boys love)同人。“耽美”一詞來源於日語,意為唯美,特指一種浪漫主義的寫作風格。作為中文詞彙,“耽美”特指以女性為主要受眾的男性同性戀愛故事。從創作類型上講,耽美同人創作是耽美文學和同人文的彙流。
網絡耽美同人中的性別:三種觀點
主要由女性創作,也主要被女性閱讀,耽美同人文似乎不可避免地成為一種性別化的文本。詹金斯曾提到,同人創作從來不是性別中立的。在基於流行文本的二次創作中,粉絲戲仿作品(挪用和改編劇情的低成本影片等)多由男性粉絲創作,而同人小說幾乎全部由女性粉絲寫就。根據以往關於耽美寫作和同人文的研究,我總結出關於網絡耽美同人中性別政治的三種觀點。

1. 對父權製度和異性戀“霸權”的反叛。
一種觀點是,耽美同人文是對父權製度下異性戀愛情模式的挑戰。長久以來,部分女性讀者已經厭倦了流行文本中受製於社會性別角色、遵循社會主流的交往形式。即便在現今流行的“大女主”劇情中,女性仍然難以完全擺脫價值客體的角色,作為潛在的妻子、母親被審視打量。
而在耽美同人文中,作者和讀者可以借助角色想像完全平等、相互尊重的戀愛模式。其中,性也絲毫不以生育為目的,真正成為了自由而清醒的愛慾表達。這類觀點認為,耽美同人包含了一整套意識形態訴求,是對父權社會性別等級的違抗。
2. 對女性性別身份的自我厭棄。
也有觀點認為,耽美及耽美同人並未完全解構性別與性取向。許多對同性關係的討論仍將性別置於愛與性的核心位置,並未真正超脫性別。詹金斯雖然肯定了耽美同人作為粉絲參與式文化的性別政治意義,但也提出,此類文例可能過度宣揚男性同性關係,忽略了對女性性別意識再構的討論。
甚至有學者認為,耽美同人源於女性對自身性別角色的厭棄。耽美同人創作中,女性角色幾乎不可見,少量女性設置也通常以情敵、前女友、姐姐、母親等傳統性別角色出現。作者和讀者似乎都預設“完美少年應該和另一個完美少年在一起”,而女性則是愛情的阻礙者、接受者或旁觀者。接受訪談的同人寫手也曾提到,她們雖然並不反感自己的性別,但不免厭倦婚姻、生育等加諸其身的社會期待。耽美同人中女性性別的整體缺位,或許體現了耽美同人愛好者對自己不得不遵守的傳統女性氣質的不滿。
3. 女性對性純然的消費。
希爾斯等學者認為,耽美文學是性與性別商品化的產物(inside and outside processes of commodification),是女性對性純然的消費。
主流商業色情產品如色情雜誌、AV影片等,多以男性為受眾,女性身體作為符號化的商品供男性消費。耽美同人文學是女性為女性寫作的情色文類,幾乎沒有男性讀者(包括性少數群體)會主動消費此類作品。與“直奔主題”的男性向商業色情不同,即便在耽美同人的“純肉文”(PWP,專門描寫性行為的片段)中,作者也常常根據主角的人物性格探索性愛的情感前提,性不再是權力和占有,而是平等、親密和深層的情感共鳴,這是非常女性向的情慾表達。在此類文例中,女性“反客為主”,成為“美好男性身體”的消費者。
而對同性性愛的描寫,可以使女性讀者以低恥感的方式獲取性快感。在耽美文學流行的東亞社會,女性受儒家文化影響,通常恥於對性的想像。而以男性為主角的情色文學可以使讀者拉開自身與文本的距離,享受沒有焦慮和恥感的性幻想。
在此過程中,女性讀者可能並不具備明確的性別政治訴求,甚至會避免性別政治對消費體驗的干擾。部分讀者甚至會偏愛符合傳統性別觀念的故事情節,這樣會更有利於代入和投射。
作者中心的女性寫作VS讀者中心的商業網文
那麼,中文耽美同人寫作的性別呈現具備上述哪一種特徵?哪些因素會影響中文耽美同人寫作中的性別呈現呢? 由於大多數粉絲是年輕女性,大部分粉絲實踐都在網絡社群中完成。因此,女性寫作傳統和數字平台邏輯可能是當下中文耽美同人寫作的重要影響因素。
耽美同人:女性寫作的延伸
楊玲等學者認為,耽美寫作是女性寫作的文類之一。現代女性寫作發端於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中,廬隱、馮沅君等女性作家走上文壇,以女性視角書寫自己的生活與情感體驗,嚐試塑造作為配角的母親、妻子、女兒之外的女性形象。耽美作品中的戀情擺脫了父權製度規範下“男主女從”的情感模式,讀者在閱讀時的精神投射對象不再是被婚姻、生育束縛的從屬式的女性角色,而是具備平等、親密和相互尊重等精神特質的情感烏托邦。
耽美同人在角色設置上同樣具備此類特徵。耽美同人主角多為影視劇重要男性角色或男性明星,通常具有相對平等的職業背景和社會地位,更有助於女性作者和讀者脫離社會性別角色的束縛討論親密關係的可能性。因此,耽美同人寫作天然地承襲了女性寫作對父權秩序的逆反,對愛情進行悲憫的、反抗的、烏托邦式的探討。
作為網絡寫作的耽美同人
從貼吧到樂乎,互聯網一直是中文耽美同人寫作的主戰場。近年來,商業網絡文學寫作的蓬勃發展不可避免地影響了網絡女性寫作實踐。截至2018年12月,網絡文學用戶規模已達4.32億,占網民總體的52.1% 。經濟層面上,龐大的市場和成功的IP跨界融合吸引了大量資本。技術層面上,算法的精進幫助網文企業精準掌握讀者偏好,作者及網站管理者也可以通過網站的互動功能即時獲知讀者反饋。

在此背景下,網文企業對作者的培育呈現明確的“平台化”趨勢:網站通過大數據分析讀者對角色設置和劇情走向的偏好,成立專業編輯部門指導創作、把關作品,根據點擊量等數據評估績效、結算稿酬。在此過程中,作者必須讓渡創作自主性,以換取更高的報酬。與主張作者自我表達的女性寫作傳統不同,網絡寫作總體呈現讀者中心、市場導向的趨勢。
而大眾網絡文學市場仍然偏好“總裁文”等符合異性戀社會性別角色設置的言情文類。即便在資本較少“染指”的網絡耽美文中,也不乏將受描繪得驕縱任性的“嬌妻文學”,多受爭寵的“狐狸精文學”、“宅鬥文學”等傳統言情套路。總體而言,商業網文寫作對性別的呈現服務於讀者對性的消費,耽美寫作內在的性別先鋒性會在一定程度上被消解。
作為粉絲參與文化、性別實踐和媒介技術後果的彙流,中文耽美同人寫作已成為一個較為複雜的文化現象。那麼,數字平台時代的網絡耽美同人對性別的闡釋和表達繼承了哪一種寫作傳統?是生產中心論/作者中心論的女性寫作傳統,抑或是消費中心論/讀者中心論的網絡寫作模式?我通過對同人文作者的訪談,試圖從文本生產的角度,對中文耽美同人中的性別實踐辨析一二。
網絡耽美同人:粉絲性別實踐的異托邦
“為愛發電”:擺脫數據的束縛
同人文作者常戲稱自己是“為愛發電”,除了少數約稿,同人文寫作基本沒有稿酬,作者寫文都是出於自己對偶像的喜愛。在被問及寫作的初衷時,大部分作者表示寫作是自己的業餘愛好,粉上某對CP之後,寫一些和他們相關的東西是自然而然的事。寫出想像中發生在偶像身上的美好故事,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快樂的事情。
與商業網文作者不同,同人文作者普遍表示自己的創作並不會被數據左右。她們會因為文章得到讀者認可而開心,但並不會為迎合讀者偏好而改變自己的寫作風格。受訪作者中,有些人在同人寫作之外還有報刊雜誌專業寫作或網絡文學商業寫作的經驗,她們大都認為同人寫作是讓她們感到自由的寫作形式。沒有編輯機構和數據結果的束縛,她們能最大程度地保留創作的主觀能動性。因此,“平台化”的商業網文寫作對性別先鋒性的消解,在網絡同人寫作中並不顯見。

“圈地自萌”:群落式寫作實踐
由於相當一部分同人小說涉及同性情色描寫,此類作品幾乎不可能獲得官方文本生產者的認可。加之當下飯圈,影視作品等官方文本已不再是粉絲實踐的核心,許多同人創作轉向RPS(Real persons slash, 真人耽美,基於真人及真實生活創作的同人文),為了不冒犯偶像本人和其他粉絲,“圈地自萌”、“不上升正主”是同人文創作和閱讀的重要前提。
樂乎等社交平台則為中文同人文愛好者提供了“圈地自萌”的技術基礎。以樂乎為例,同人文作者發文時,一般會給文章打上詳細的標籤(Tag),註明CP名、攻受等,讀者可通過訂閱特定標籤關注自己感興趣的文章。此外,樂乎的社交功方便作者之間的互動,一般寫作興趣相近的作者會相互評論轉發作品,形成較為穩定的虛擬寫作群落。
部分有明確性別實踐意識的同人作者會在作品中加入對性別刻板印象的批評,主動刻畫女性及性少數群體在現實社會面臨的困難,她們會相互交流如何在作品中呈現性別。也有部分作者會刻意迴避對性別政治的討論,認為同人作品本質是同好之間的娛樂和消遣,不必承擔“沉重”的政治意義。這兩類作者通常各自具有穩定的讀者群體,呈現“圈地自萌”的狀態。
總結而言,中文耽美同人雖然並未形成統一的性別意識形態,但因客觀環境原因,耽美同人寫作實踐受大眾市場影響較小,保留了性別實踐的潛力。一個個虛擬寫作群落中,性別價值類似的同人文愛好者更加方便地“抱團取暖”,她們不以輸出價值為主要目的,而是在一個能夠一定程度上擺脫“家長”、逃離消費主義的小天地,想像只屬於自己的美好愛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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